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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章

作者:已年满18很多年字数:4657更新时间:2025-03-30 15:36:02
  落子一大早便撇下府中如山的要事过来回话,大人昨日刚走,这姜娘子便开始大动干戈,要把身边两个服侍了许久的丫鬟换掉,落子心想之前没看出这人倒是个沉不住气的。
  不过幸而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,遂也不争辩,又恭敬地问她是否要从府里再调一个小丫头过来服侍。
  落子虽是王之牧身边最得力的小厮,却从不揽权生事,年纪虽小,在国公府里却有德高望重的贤名,此回王之牧留下他,也是费了一番心思。
  姜婵撇开落子,从人牙子手中买下一位面黄肌瘦的十来岁小丫头,当日就让她贴身伺候。
  落子虽想提醒姜婵,国公府买卖奴仆向来经由官府登记的那几位有名的人牙子撮合,因她们手里的苗子事先训过,身家清白,行事也进退有度。但他又顾忌此举有置喙之嫌,再有此处毕竟不是正经的国公府主宅,便罢了。
  于是此事便算是揭过了。
  没想之后接连几日姜娘子都是一副不得安生的样子,不是今日闹着要单独出府看大戏,便是明日要撇开侍卫出城骑马,闹得落子这个素来心宽量大的人也不禁烦心倦目。
  这姜娘子没想是个脑子不清楚的,这两位侍卫是官身,原是大人身边贴身伺候的,如今给了她,倒是大材小用。国公爷事无巨细,事事为姜娘子计较,她还不知珍惜。
  不过落子仍是耐着性子一一对她晓之以理,弄得姜婵也不好意思再无理取闹了。
  姜婵原以为王之牧走了后,放在她身上的监视便会自然而然松泛些,可如今他人虽不在,但派了两个侍卫过来行形影不离地守着她。
  她好不容易甩掉那两个熟识的丫鬟,可如今不论去哪里,身后定要强行跟着那两个甩不掉的累赘侍卫。
  此时翠环再度上门,邀她明日去相国寺祈福,此话听在姜婵耳中不啻于仙乐。
  她竭力压住飞扬的眉梢,唤人准备车马。
  国公爷只吩咐不让娘子接近船行、车行,倒是没提过相国寺,于是落子准了。
  她正思忖着,一手推开门扉,冷不丁的就被面前杵着的人唬了一跳。原来是那日买回来的小丫头,姜婵问了她原先的名字,取了她旧名中的“金”字,赐名“盘金”。
  那日她不过见这丫头瘦骨嶙峋,人也不太机灵,当时动了恻隐之心,本着济弱扶危就将她买了回来。
  她原本打算趁这丫鬟对府中上下都还不太熟,人地生疏的,到时候在出逃时找个借口把人支开,再按照计划逃出生天。
  整个计划本来天衣无缝,哪知这丫头似乎天生就有些古怪。
  姜婵不过吩咐人给她从头到脚好好沐浴一回,又送了一些干净衣裳和吃食,那之后经常发现这丫头古怪地死盯着她。偏偏她人又不爱做声,眼珠也不大爱转动,看起来着实有些瘆人。
  “我……奴婢怕您日间歇多了,晚上睡不着,想唤您起来。”
  姜婵见盘金手中捧着醒神的热茶,顿时也不好多说什么,点点头接过茶杯便算是知道了。
  第二日,姜婵去大相国寺问卜求签,只带了盘金一个丫鬟。
  盘金见姜婵从肩到脚被一件月白披风包得密不见风,向来有些呆滞的眼神转了一圈,倒也不发一言。她扶着姜婵上了马车,自己在靠车门的位置坐下。
  每月初一、十五和逢叁逢八的日子朝廷开放大相国寺附近的庙市,百姓要么拜佛上香,要么观光游览,当地叁教九流及外地客商纷至沓来,格外热闹。
  姜婵的马车不多时便驶入了集市的大叁门,她耳朵听见车帘外满是飞禽猫犬的叫声,往日定是好奇掀帘欣赏,今日心中存着事,倒也无心凑这个热闹。
  自己是因心事重重而无心玩乐,可盘金一个正是烂漫年纪的小丫头也一点不感兴趣,不由得令姜婵多看了她一眼。
  游人众多,马车艰难移动,在第二道叁门时就怎么也挪动不了一寸了。姜婵和盘金弃车步行,两个侍卫在二人身侧用身体挡出一个圈,护着她们穿过人头攒动的中庭两庑,饶是有人开道,也还是费了大半个时辰才挤到大殿前。
  姜婵遣丫鬟和侍卫在殿外守候,自己则随了和尚进去殿内。她为“姜婵”捐了些香油钱,又拜佛求了签。她在殿内左顾右望,约莫一刻光景后,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了对她点头的翠环。
  她按捺住澎湃的心潮,借口要去解签,还是嘱咐盘金和两位侍卫在外头侯着,自己则绕去了殿后。
  大殿后到资仙阁前,卜卦算命的各路方士则在后廊下一排坐摊。姜婵随意停在一家书画摊前翻看,不多时就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凑到一旁。
  她抬头,初夏阳光从那细碎的树影里洒进她清澈的眼睛里,眼中的泪便涌了出来。
  一年未见的人平安无事,只不过面上多了一道未愈合的伤疤——那是他从失事的货船坠入河中,被冲到下游野林中,险些被野兽啃噬,幸而被及时赶到翠环哥哥所揪,而后马不停蹄一步步走回她身边的姜涛。
  他迟了大半月,可最后还是来实现他的诺言了,来带她走。
  “计划有变,昨夜各处狂风猛雨,那条道上山崩失俐,现如今被一块大石堵了路。”姜涛随手拿起一本《江湖集》递给摊主示意包好,自己则侧了身与姜婵低语道。
  姜婵抹去眼角泪痕,想到近日的确多雷多雨,便颔首道:“无妨,我身边如今多了两名侍卫,马车之法怕是再行不通了。那我回去等你消息,只是谨记,拖久了易生变卦。我那处随时可离去。”
  二人又交接了一些细节,姜婵便带着签文和一册小报出了大殿,再度回到了车上。
  回程时,盘金突兀地问道:“娘子,今日天气闷热,你把里头的衣裳脱了吧,小心闷出痱子。”
  姜婵手里的茶杯差点摔出去,为以防万一,她今日出门时下头的确是穿了那件缝着银票的男装,原本以为披风遮着,哪怕有些臃肿,也看不大出来,谁知这个丫头闷声不响的。
  盘金见姜婵瞪着她,那古怪的眼珠又狐疑地转了一圈:“奴婢不告诉别人,娘子的事奴婢都好好放在肚子里。”
  姜婵被她看得汗毛倒竖,半晌才张嘴:“你的身契还拿捏在我手上,你不多嘴,到时我自会放你自由。”
  盘金闻言脸上露出一种空濛难过的神情:“奴婢无家可归,娘子去哪,奴婢就去哪。”
  车里二人许久都没再作声,除了车窗外的喧嚣,一路阒寂得针落可闻。
  姜婵回去后即刻命人摆上香汤,她撵了丫鬟出去,脱下衣裳发现果如盘金所言,背上闷出了不少痱子。她将那男装小心迭好,锁进衣箱深处,这才换上清凉的家常衣裙。
  当夜叁更天时,本已准备熄灯上床的姜婵忽被窗外的急雨惊雷声吸引了注意。
  雨点不住击打着门窗和窗外的植株,她披衣起身,推开窗屉。如珠般的大颗雨滴挟着湿气扑涌而来,她由得打了个哆嗦。
  外间上夜的盘金听到响动进来,木木地道:“这样大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,娘子小心惊雷,今夜怕是有不少地方要起火的。”
  姜婵不明就里地反问:“你是如何得知?”
  盘金捏了捏自己的衣角,埋头哑声道:“奴婢的……双亲便是死在了一场大火中。”
  姜婵刚为自己语气太冲而伤害了这可怜的孩子,盘金便又瞪着那茫然的眼神补充道:“奴婢下午见到隔壁府上抓了一个偷盗的丫头,捆在柴房里,哭了一下午。”
  姜婵顿时觉得这丫头的思维的确不同常人。
  许是这丫头的嘴,不过半个时辰后,雨势倒是小了,可外边锣鼓喧天,有人大声疾呼,“走火啦!”
  不多时府里也渐渐吵嚷了起来,四处渐渐响起慌乱的人声、脚步声,漆黑夜幕中,各房的灯烛也渐次亮起。
  本朝建筑多以木质结构为主,故火势极易迅速蔓延。
  姜婵第一时间被两名侍卫护送到府外,阖府上下的奴仆都乱乱糟糟地站在外头。
  身强体壮的都被喊去救火,一整条街的妇孺也都聚在一处,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杵在这里,格外引人注目。姜婵借着男女授受不亲,强行将二人驱走去帮忙救火,于是多日以来,她终于摆脱了那两名侍卫。
  她脑中曾设想了多条全身而退的计策,只是缺了个契机,又顾虑着府中到处都是眼线,不好贸然动手。
  如今机会来了。
  再说,再缜密的计划也逃不过王之牧的眼睛,可此刻这种天赐良机,无人预料得到,哪怕王之牧手眼通天,他这回怕是再也猜不到了。
  她望见自家府门外围了一圈人,倒是不好直入。遂趁着无人关注自己,见火势还未蔓延到钟楼街右段,便撇开众人,悄然离开,径往隔壁叁进院子的侧门而去,欲从那处绕回主屋。
  她轻手轻脚地穿过连环的廊庑,因府中的下人大都躲去了院外,一路倒是畅通无阻。
  她利落地换上男装,正解了头发预备扎进帽子里,这时却有人轻叩窗门。她被吓得魂不附体,镇静了声音问道:“什么人?”
  外头答道:“奴婢是盘金,娘子,奴婢是跟在您身后进来的。”
  姜婵恐她叫起来惊动邻里,遂放她进来。
  没想出了这样一个岔子,姜婵尽量让自己神色如常,轻咳一声:“当日我便明言,你替我保守秘密,我便放你自由。如今你只需照常出去,装作没见过我,叁日后我会差人将你的身契还你。”
  盘金虽不明白这府里吃得饱住得好,娘子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离开,但她却知道如果不死皮赖脸地跟着她,她转眼就会将自己抛下。
  “您是刻意支开奴婢的吧。娘子,奴婢会助您逃跑,奴婢能吃苦,您别丢下我。” 盘金不知想起了什么,依旧昂首,却掩面抹了把泪。
  眼看着她不好打发,姜婵自然是对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的傻话不以为然。
  许是她将这种轻视往脸上带了出来,盘金突然拉着她的手往外拽:“娘子,您跟我来。奴婢能帮您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。”
  别看她个头还不到姜婵的肩膀,力气倒是贼大,姜婵被她连拖带拽地行了约半丈的路程,这才放弃挣扎。
  左拐右拐,盘金却引着她来到了隔壁的院子。在小花园里,姜婵隐隐望见一个人形卧在地上。
  “看,娘子,这就是隔壁那偷东西的丫鬟,她趁乱想爬墙逃跑,没想摔死了。我刚见着了就想要是找不着娘子的尸首,肯定还会到处找您。如今大火一烧,别人把她当成您,就不会再找您了。”
  姜婵蹲下身探了探那人鼻息,看样子是当场毙命,身边的确放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。
  难道真是天要助她。
  为今之计,只好按她的办法行事。
  二人一路趁着夜色将尸体搬到姜婵的屋子里。没想盘金这小丫头看着虽雨打风吹就能倒地,但力气却出奇的大。她给尚有余温的尸体换上了姜婵的衣服,面不改色,一点不秫。
  “娘子,不如再加把火吧,不留后患。”姜婵这回实在是没收回来那震惊的目光,表情看着倒是有点不合时宜的滑稽。
  盘金不满地瘪嘴,娘子刚才什么忙都没帮上,只在旁边站着。
  当下,二人你瞪我,我瞪你,竟道不出半句话来。
  姜婵心想自己随手招了个不知哪钻来的魔星。
  她摇了摇头,把颈子上的玉蝉花挂在那人的脖子上,再最后看了这房间一眼,随即推倒了油灯。
  主仆二人从后角门跑了出来,二人将脸上抹了点烟灰,脚步不敢停。刚跑到巷口,还差着两步,忽闻身后一道金石之声。姜婵回头一看,却见一道天雷下来,整条钟楼街宅邸已葬身火海,大火越来越止不住了。
  盘金见她愣住,忙摇她:“娘子,不能停!”
  姜婵如梦初醒,先是步履踉跄地跑,再然后疾步,犹如身后有甚么洪水猛兽追赶一般,再也没回过头。
  *
  京中一场大火,火势蔓延了叁条街,燃烧了整整一夜才被大雨浇灭。
  王之牧回来时满眼只见焦黑残垣,就连各处的尸身也早被一同收敛到义庄,因朝廷怕传染时疫,一把无情火烧却。
  叁日后,王之牧吩咐买棺盛殓,将姜婵的贴身衣服入殓,送到皋松山下,求师父立个牌位。
  王之牧从叁重嵯峨殿宇走出,身后灵杵鼓钹喧动,他忽见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道:果有因,因有果,有果有因,种甚因结甚果;心即佛,佛即心,即心即佛,欲求佛先求心。
  他停下所有所思一瞬,待僧众诵经已毕之时,他已起轿回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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